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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永安巧之前,让我们先读一下浅田次郎的小说《铁道员》吧

原文不长,但是一直看到接近尾声时才体会到那种眼泪不觉滑落的感觉,这篇小说改为漫画,虽然核心相同但是却有着不同的风格与意境。

正文

一出美寄站,开往幌舞的火车就在支线上和干线并行,穿过市内住宅区。
  开往旅游胜地的全玻璃封闭式特快慢慢地超过了只挂着一辆车厢的基哈12型内燃机车牵引的火车。
  不知道是因为行车时刻的差错,还是特地为城市的滑雪者们作出的安排,特快列车的玻璃窗前挤满了乘客,观看旧国营铁路的红色内燃机车。当火车沿着幌舞线向左拐弯与干线分开时,一些照相机的闪光在特快列车的宽大玻璃窗上闪耀。
  开往幌舞的火车每天只有三趟,十八点三十五分始发的是最后一趟。
  "哼,瞧那好奇劲儿,有什么好照的?是吧?站长。"
  年轻的司机瞟了一眼驶向积雪原野的特快列车,对站在副手位置上的仙次说。
  "别尽说傻话。你知道吗?基哈12型现在就像文物一样,那里面肯定还有人特地从内地来看的哩。"
  "那为什么还要废除呢?"
  "这里面就有运输密度呀、成本核算呀这些问题啦。"
  司机竖起大拇指在肩膀上晃一下。车厢里没有乘客,昏暗的日光灯下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绿色座椅。
  "哦,想不到你这个美寄中央车站的站长会这么说。"
  "怎么啦?"
  "我说老大,幌舞线原本就没考虑过运输密度什么的吧?我也已经开了四年车,只要学校一放假,就是这个样。为什么现在要废除这条线呢?"
  "我怎么知道?能维持到现在是凭着过去的业绩。你也是幌舞人,过去繁忙的景象你也是知道的。"
  这条线的终点站幌舞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是北海道著名的煤矿城市,二十一点六公里长的铁道线上共有六个车站。蒸汽机车拉着满载煤炭的车皮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地驶入干线。但是,如今变成接送高中生的专车,早晚往返一次,沿途各站根本没有乘客上车。煤矿也已经封闭十年。
  "听说幌舞站的乙松今年退休,就是这个缘故吧。"
  "你怎么和站长助理说的话一个样?札幌是这个样子,就怀疑我们这儿也会这样。"
  火车缓缓停靠在空无一人的北美寄车站站台边上。
  "呀,这个站台上的雪不打扫,就被风吹得堆积在一起。"
  "管它哩。出发,走!"站在副手位置上的仙次大声催促。
  内燃机车发出空旷的隆隆声继续在雪原上前进。
  仙次把工作服的人造毛衣领合拢起来,继续刚才的话:"要是乙松退休的话,明年就该轮到我了。"
  "老大要当车站大楼的头头吧。
  "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美寄站谁不知道呀。明年春天车站大楼一落成,你就到里面去啦。"
  "别胡说。还没定哩。你以为西服革履的,和那些内地来的百货店员一起对顾客点头哈腰的滋味好受啊。"
  "不行不行。我们什么时候都是铁路员工,都是当SL的司机,呜呜——"司机举起左手,做着"呜呜——"拉汽笛的手势。
  仙次看着油漆涂得厚厚实实的驾驶台。
  仙次看着金属牌子上的"北海道旅客铁道"几个大字。国营铁路被分割成几家民营公司经营的时候,全国的JR(JR,是由JapanRailWay的首位字母组成,"日本铁路"的意思)公司都采用同样的名称。但是,很少人知道北海道的铁路公司的名称不用"鉄"字,而使用怪里怪气的"鉃"字。
  JR北海道公司经营的线路有不少是亏损线路,从一开始就负债累累,举步维艰。"铁路"的"铁"字是金字旁加"失"字,为回避"金钱流失"的忌讳,就把"失"字改为"矢"字,结果变成不三不四的"鉃道"公司。
  "那我怎么办?不会让我去干线开车吧?"
  "为什么?"
  "干线的新机车,我一窍不通呀。不过,要是叫我在车站里开小卖店,或者改行去卖拉面,那就惨了。"
  "不会,不会的。只要开得动这破车,新干线也就能开。坏事变好事。"
  "可我从来没有开过时速五十公里以上的火车呀,真叫我干,心里肯定发毛。"
  仙次用手套擦去玻璃上的水珠。
  火车爬上缓缓的山坡,左右两边的山陵渐渐向车头逼近。每次穿越不长的隧道以后,山那头的积雪总是深厚一些。
  "老大,明天必须出动除雪车铲一下咯。"
  仙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灯映照的线路,仿佛进入一个陌生的童话世界。他的手臂倚靠在配电盘上,凝视着光亮与黑暗交织的前方。
  "一到幌舞就往回返,不然会困在路上,正月里这一路上不会有人。"
  司机看着仙次脚边的酒瓶,显出遗憾的样子。
  "我还以为能在幌舞住一宿哩。"
  "别瞎说了,要是有乘坐上行末班车的乘客,那可怎么办?"
  "不会有的。"
  火车停在山间小站,别说乘客,连车站前面的一排已经荒废的小屋也是黑咕隆咚地没有灯亮。
  "我又不是去乙松那儿拜年。你想想,两个老头还能聊些什么话。怎么?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唉声叹气……"
  "呀……算了吧。老大,你也别那么认真……出~发~!开~车~!"
  "喂,不是嗓门也挺高的嘛。"
  "我是学乙松那个样子。"
  不大一会儿,在一片黑黢黢的矸石山影的笼罩下,幌舞的灯光映人眼帘,远处是冰冻的河流。
  "拉汽笛!已经晚点五分钟,乙松肯定在站台上等着。"
  基哈12型机车苍老的汽笛声在群山间回荡,像是在哀叹行将终结的生命。
  火车穿过隧道的圆形洞口,幌舞车站就呈现在面前。白色的车站建筑物衬托着煤矿荒废的破房和魔鬼般的传送带的黑影。
  司机和仙次都指着臂板信号机叫起来。探照灯映照出堆积着砖头的站台。敞篷货车和机车曾经频繁来往的这个车场如今变成茫茫积雪的荒原。
  "老大,你瞧,就像进入童话世界一样。"
  连车轮的声音都显得沉闷凝重。老站长提着号子灯站在细雪纷飞的站台上。
  "火车晚点了五分钟,乙松就这么一直站在那儿。外面可是零下二十度啊!"
  乙松笔直地站在站台的尽头,身穿厚厚的深蓝色的国营铁路制服,帽带卡着下巴,肩膀上落着雪花。他挺直身子,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挥动着,做出让火车进站的标准手势。
  "瞧乙松的姿势多精神,简直就像一幅画。"
  "年轻人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叫人家名字,要称他'站长'。你好好看看,那才是真正的铁路人。那种脱下铁路制服要在大楼里当什么职员的JR站长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啊……是呀,我看了都挺感动的……"
  司机踩一脚汽笛后拉闸,火车徐徐停在终点站的站台旁,留下一阵隆隆的声音。
  火车晚点五分钟,乙松的长统靴踩着站台上薄薄的积雪走过来。
  "呀,乙松,这儿冷得很呀。晚点了,对不起。"仙次笑哈哈地下到站台上。
  "没事儿,没事儿。过年好哇。"
  "哦,新年好。本来打算和你一起过年,可是秀男带着孩子回家来了。"
  "呵,秀男当爸爸了。这么说,你也当爷爷了。第一个孙子,好可爱吧?"
  "那是当然的,很可爱啊。"
  仙次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白气,就像向乙松喷吐白色的毒气一样,他赶紧用戴着手套的手遮住嘴巴。
  "我叫秀男一起到你这里来拜年,可是他说明天就要上班,让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秀男现在也是札幌总公司的科长了,忙得很。告诉他不用挂念我。"
  "开春前我一定让他过来向你赔礼道歉。刚进公司的时候,夸下海口,说什么只要自己不死,就坚决保住幌舞线。可是……实在对不起,没有说到做到。我向你道歉。"说着,仙次脱下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向乙松鞠躬低头。
  "别这样,阿仙。美寄中央站站长这样对我低头道歉,我还能说什么。"
  乙松诚惶诚恐地从仙次身旁走过,看着驾驶室,说道:
  "辛苦了,进去暖和暖和吧。"
  司机看着依然低着脑袋的仙次,回答说:
  "不了,站长,还下着雪,而且马上就要返回。"
  "是嘛……哦,你刚才叫我站长来着。是阿仙让你这么叫的吧?什么站长不站长的,真叫人难为情,就我一个光杆司令。"
  乙松从大衣的后背掏出手旗,驼着仙鹤一样又高又瘦的身子,拍了拍仙次的后背。
  "阿仙,你可又胖了。"
  "是吗?"仙次这才伸直身子:"正月吃多了。这是我老婆给你的。"
  "哎呀,那就多谢了。好不容易盼来正月。你先进去吧,等我把上行车送走以后也进去。"
  乙松准备送火车返回,仙次头也不回地跨过铁轨往车站里面走去。
  幌舞车站建于大正时代,建筑物相当漂亮。候车大厅高大宽敞,上面交错着几根粗大的浅棕色横梁,三角形的天窗上镶嵌着彩色玻璃,富有浪漫色彩。
  剪票口的木边墙壁上依然挂着国营铁路的车轮标志,仿佛一件被人遗忘的东西。候车室长椅也都年代长久,泛着暗淡的微光。
  仙次想,这座车站建筑物总应该要保存下来吧。他一边在烧重油的火炉上烤手一边坐在长椅上,缓和一下站了一路的疲惫的身子。
  汽笛声撕破黯然的寂静。
  乙松浑身带着雪气进来,一边卷起手旗一边指着车站前面说:"让你久等了。你瞧,连卖不倒翁玩具的商店都关闭了。"
  "哦,真的。那个老太婆到哪里去了?"
  在车站前面坚持到最后的一家小杂货铺也终于关闭,只剩下屋檐倾斜的小屋子孤零在黑暗之中。
  "她的儿子在美寄给她买了公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我也不好强留她,所以只好自己在这里摆起了香烟和报纸。"
  "哎呀呀,你一个人又要卖票又要打扫卫生又要保养线路,就没必要再摆摊子卖这些东西了吧。"
  "没法子啊。幌舞大概还有一百来户人家,都是老头老太太,报纸总要看的嘛。
  从办公室里流淌出曲调伤感的歌曲,仙次觉得车站前面的矸石山的暗影压抑在心头,便点燃一支香烟。
  "过正月嘛,这酒是秀男带来的,说是札幌本地的酒。"
  "你还带食品套盒来,真过意不去。我这打从老婆去世以后,就没好好过正月。"
  "静枝去世已经几年了?"
  "其实也才是前年的事,可觉得过了十年似的。"
  "你也很寂寞啊。"
  "没什么,这儿都是老头老太太,都一个样。好了,把火炉灭了,进去吧。"
  喝酒之前,仙次必须先和乙松商量一件事。
  "乙松,明年春天,我就要调到车站大楼里工作。"
  "是吗?那好哇。"
  "所以我想,你能不能也去美寄。那是十二层大楼,还有钢化玻璃的电梯,是东京的百货店和JR共同出资盖起来的。你要是想去,哪怕稍微勉强点,我也能说得上话。"
  "要是勉强的话,那就算了。"
  仙次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立刻沉默下来。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别去吧。"
  "为什么呀?"
  "我哪能心安理得地坐那电梯啊。虽然都是铁路工出身,可是你已经当上了美寄中央站的站长,怎么能和你比呀。"
  "你不是懂得机械吗?"
  "什么呀,除了铁路,别的我都不懂。连学校也没上过,都是用铁锨干活时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在东京来的那些百货店职员眼里,简直就是乡巴佬。"
  谈话停顿下来,雪夜的宁静可怕地笼罩着。
  "阿仙,秀男为我尽了很大的力。"
  "快别这么说,他北海道大学毕业以后,虽然现在属于高级管理人员,也算是有点出息吧,但还没有到可以对改换线路发表意见的程度。"
  "那样的话,也就算了。"
  仙次把乙松肩上快要冻结的雪花掸落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媳妇身体好吗?"乙松问。
  "啊,还是那么胖墩墩的。"
  仙次突然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乙松在美寄的医院太平间里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妻子遗体时的身影。仙次的妻子至今还怨恨乙松没有为自己的妻子送终,说他冷酷无情。
  妻子病危的消息接连几次通知乙松,但他等到幌舞站工作完全结束以后,才乘坐上行的末班车来到美寄。虽然接连不断地打电话,最终还是仙次的妻子一直守在乙松的妻子身边。所以她至今怀恨在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时,乙松也是穿着被大雪冻得硬邦邦的铁路制服大衣,极其沮丧地在妻子的枕头旁边耷拉着脑袋。仙次的妻子责怪地问道:"乙松大哥,你怎么不哭一声啊?"乙松语气凄凉地回答说:"我是铁路工,哪有为亲属哭泣的道理呀。"
  乙松双手使劲攥揉着膝盖,但还是憋着没有流下一滴泪水。仙次从他坚忍痛苦的表情中不由得想到蒸汽机车车轮的声音和油烟的气味。
  "阿仙……"
  乙松脱下帽子,放在火炉上。这是一顶深湛青色的国铁制帽,带着车轮徽章,圈围着暗红色的带子。相比之下,仙次觉得自己戴蓝色帽子有点羞愧。
  "嗯?"
  "我的事就算了,基哈怎么样?"
  "怎么说呢?总归是昭和二十七年制造的啊。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蒸汽机车上烧煤哩。"
  "这么说,成了一堆废铁咯?"
  "不过,一直跑得挺好的。"
  仙次还清楚地记得最新型的基哈12型内燃机车投入幌舞线运营那一天的情景。
  仙次拿着粗草绳使劲擦拭蒸汽机车的车轮,乙松则站在煤水车上耙煤。村里人和矿工聚集在铁轨两旁。当崭新铮亮的基哈12型内燃机车穿越隧道驶过来时,大家齐声欢呼起来,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哇,阿仙,你看!内燃机车来了。这就是基哈12型啊!"
  站在煤水车上的乙松也兴奋地挥舞手里的铁锨。直至站在站台尽头的站长接过路签以后,欢呼声才平息下来。
  "嘿,当年开蒸汽火车的小伙计现在也快退休了,干不动活了。"
  "那大概是全日本最后一辆基哈12型内燃机车吧,说不定哪一家博物馆或者公园什么的愿意收藏哩。"
  "那顺便也把我摆在博物馆里展览吧。"
  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好,过年啦。"
  站台上的灯已经熄灭。积雪的微弱亮光淡淡地映照着候车室。
  "啊,那个忘在这儿了吧……"乙松说。
  沿着墙边排列的椅子上放着一个两手张开的赛璐珞娃娃玩具。
  "刚才还见她玩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乙松在黑暗中跑到门口车道台阶上,望着车站外头:"那个小女孩子以前没见过,一直就在这儿玩来着。"
  "喂,你都不认识的小女孩子,不会在这儿的吧。"
  "她是坐火车来的,大概回家过年吧。这么高,长得好可爱,背着鲜红色的背包。"
  "背着背包?"
  "她说今年春天要上小学,让爸爸给买的。长得好可爱,我不放心,就说跟着我。她就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你喜欢孩子啊。"
  乙松没有孩子。
  办公室里间是乙松的住所,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和厨房。小小的佛龛里并排摆放着身穿制服的父亲的照片和年轻时候的妻子的照片。
  仙次在佛龛前点燃一炷香,凝视着照片。
  "乙松,你没有孩子的照片吗?"
  "噢,出生两个月就死了。"
  "叫什么名字?"
  "雪子。十一月十日生的,那一天刚好下头一场雪,所以取这个名。阿仙,不是说还要和秀男结娃娃亲吗?"
  "啊,对对,想起来了。那时候秀男上中学,对他说这姑娘就是你将来的媳妇,他说害怕,抱都不肯抱一下。"
  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张圆炕桌,一边喝冷酒一边聊天。乙松关掉收音机,耳边立即响起细细的流水声。
  "说起来没出息,我至今还数着雪子的年龄。她要是活着的话,今年该是十七岁了。"
  "你生孩子很晚。"
  "那一年我四十三,我媳妇三十八。哎,实在太可惜了。"乙松很少这样哀叹自己的命运。
  挂钟在半夜十二点敲打的时候,佐藤乙松感觉到剪票口似乎有人的动静,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站长,站长……"
  一个柔和的声音呼喊着乙松,仿佛来人正从纤维板的缝隙往里张望。
  "谁啊?都这么晚了……是不是有人得了急病?"
  乙松怕惊醒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睡觉的仙次,轻手轻脚地起床,轻轻拉开窗帘一看,只见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子手臂倚在剪票口的栏杆上。
  看上去这个女孩子比昨天晚上那个女孩子要大一些,但单眼皮的眼睛非常相像。
  "哦,是来取忘在这里的东西吧?"
  女孩子使劲点了点头。乙松在睡衣上披一件棉短外褂,走到候车室,只见雪花已经停止,月亮在车道台阶上映照出一条白色的亮光。
  天空似乎回响着些微风声。
  "你是姐姐吗?"
  乙松把赛璐珞娃娃玩具递给女孩子,她嫣然一笑。
  "她哭着要这娃娃……"
  "你真是个好姐姐。我没见过你们俩,是哪家的孩子啊?"
  乙松见她皮肤白嫩、长相秀丽,心想肯定是城市里的孩子。
  "天满宫附近的佐藤。"
  "噢,不过,那一带都姓佐藤啊。大叔我也姓佐藤呀。要说是天满宫附近,是不是卖油的……"
  小女孩摇摇头。
  "那就是伊佐家的,要不就是虎夫家的?"
  女孩子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似乎不想回答。她一定听大人说这个地方尽是老年人,所以不愿意说话的吧。
  "哦,对了,你是来爷爷家过年的吧?"乙松心想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了,便说道:"你一个人走路很危险啊。虽说没有熊,万一陷在雪地里,或者从堤坝上掉下去,那可了不得。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会儿。"
  "不用不用。很近,月亮也很亮。"
  她说话稳重沉着,看来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你几岁了?"
  "十二。"
  "哦,是中学生吗?还显得小一点。"
  "小学六年级,明年上中学。嗯,站长……"女孩子一边冷飕飕地踩踏双脚一边吞吞吐吐地说。
  "哦,是要上厕所吧?出了剪票口的右边。你等着,我给你开灯。"
  乙松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按下电灯开关。灯光微闪着照亮积雪的站台。
  "嗯……我害怕,站长,能跟着我吗?"
  "行行,我跟着。"
  女孩子稍微犹豫地握着乙松的手。
  "没什么可害怕的。啊,好的好的。"
  乙松握住她的小手,不由得一股伤感涌上心头。总觉得昨天晚上的妹妹、现在的这个姐姐像是自己死去的女儿雪子。他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恐怕也与再过三个月就要结束铁路生活的心情有关。
  雪子死于感冒,要是活着的话,也会这样子一天天长大,大概每天晚上也会让父亲牵着她的手上厕所。这个村子连一个医生都没有,乙松让孩子睡在与四处透风的办公室相连的屋子里,结果使孩子得了感冒。一想到自己忙于工作而导致孩子的死亡,乙松就陷入无以复加的自责心情。
  乙松站在厕所外面等待小女孩子的时候,目光茫然地看着站台。
  十七年前的那天暴风雪的早晨,他依然用往常那样的手势送走怀抱着雪子的妻子乘坐的火车。当天晚上,雪子依然裹在那一块毛毯里回来,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冰冷。
  妻子抱着雪子蹲在站台上,责问他:"难道挥动着旗子迎接自己死去的孩子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是铁路工,我不这样做行吗?这么大的暴风雪,我不在站台上挥旗,谁来引导基哈火车进站啊?我还必须扳道岔,这样孩子们放学才能回家。"
  妻子顶了他一句:"你的孩子也回来了。你瞧,这个样子,雪子就像一团雪一样冰冷地回来了!"
  妻子对乙松粗着嗓门吼叫,那是空前绝后的惟一一次。
  妻子把孩子的遗体重重地放在乙松手上,他忘不了几乎使自己踉跄的孩子的分量。那的确比扳道岔还要沉重。
  他的记忆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大叔,雪子……她死了!"
  那是秀男的声音。他扔下帆布书包,站在乙松夫妇之间,从伫立的乙松手里夺过雪子,说道:
  "好可怜的雪子啊。本来还想做我的媳妇,可是……大婶,对不起。不过,大叔是为我们才挥动旗子的,你别责怪他,好吗?大婶。"
  乙松把这些辛酸的记忆藏在棉衣的怀里,把衣领合拢起来,低着脑袋。
  "谢谢你,站长。"
  "你喝这个吧。"乙松从怀里掏出焐热的简装咖啡:"你长得真可爱,你的妈妈也一定很漂亮吧。谁家的孩子啊?"
  "嗯,我喝一半。"
  "我不喝。你别客气,都喝了吧。"
  乙松一直看着村里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们一个个都到城里去了,但乙松忘不了他们的相貌。他常想,对别人家孩子的成长都这么关心,感到高兴,要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不知道怎么疼爱哩。
  乙松没有去过美寄,所以一看见十来岁的女孩子,心里就难受。他从地下商店街经过的时候,只要一看见如果雪子活到现在能用得上的东西,就要停下来端详一番。他曾经拿着红色背包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还买过围巾、运动夹克衫什么的,可是拿回家又没用处,便顺手送给过路的孩子。
  女孩子喝完咖啡,拉着乙松的袖子,做着手势让他弯下身子。
  "什么事啊?"
  乙松俯身下去,女孩子突然抱住他的脖子,把含在嘴里的咖啡送进他的嘴里。
  "哇,怎么突然这样?叫我大吃一惊。"
  女孩子在冰冻的站台上蹦跳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笑起来:"我和站长亲嘴了。"
  "瞧你,快起来!真是个淘气的小鬼。"
  "那我明天还来。拜拜。"
  "啊,拜拜。小心点,别走路边,会陷进积
  雪里的。慢点走,别急。"
  小姑娘像跳舞一样一边跑一边几次回头看着他。
  "别跑!"
  乙松回到候车室,这里已经没有小姑娘的身影,明亮的月光映照着彩色玻璃的五彩光线在发黄的灰浆墙壁上描绘出幻灯般的花纹。
  门吱嘎一声,仙次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你怎么啦?天还早着哩……噢,才十二点,睡不着啊?"
  仙次回头看了一眼挂钟,打了个大哈欠。
  "昨天那个女孩子的姐姐来取忘在这里的东西……哎呀,这怎么回事?又忘在这儿了。"
  赛璐珞娃娃玩具依然放在椅子上。
  "还会来的吧?"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想送都没法送。"
  乙松隔着剪票口张望积雪的站台。仙次奇怪地凝视着乙松。
  "乙松,你是不是做梦了?这么深更半夜的,哪会有小孩子呢?"
  "嘿,那孩子长得可漂亮了,就是有点毛毛糙糙的。大概是札幌或者旭川的孩子。城市的孩子都睡得晚。"
  "再晚也不会到深更半夜啊,你是不是看见'雪妖'了?"
  "呵呵,要是雪妖,我早就冻成冰疙瘩了。"
  "嗯?"
  "不不……没什么。"
  乙松抱着娃娃玩具回到办公室,在没有任何记录事项的旅客日报表上写些什么。
  早晨,仙次乘坐火车回去。当天下午,乙松接到札幌总公司打来的电话。一听是总公司来的电话,乙松不由自主地笔直立正,耳朵里却听到亲切的声音:"新年好。我是秀男。"
  "哦,是秀男啊?呀,我不是对总公司的科长那样说话,你父亲已经坐今天头班车回美寄了。"
  "本来我打算和父亲一起去,可是今天就要上班。"
  "不用不用,那倒给你添许多麻烦。不管怎么说,大伯我也要和幌舞线一起退休。我和你父亲说了,这是干铁路工这一行的幸运。"
  电话那边的秀男没有说话。乙松想像着秀男正低着脑袋坐在总公司的办公桌前,便故意呵呵笑起来。
  "嗯……大伯,我刚刚把材料给你寄去了。你要是这么考虑的话,那就太失礼了,对不起。"
  "哪里哪里,为了这件事,你对上司做了很多工作吧?不会影响你将来的升迁吧?"
  "我什么也没做,倒是父亲每天都到总公司来,对上面的人做工作。每年都在美寄町征集万人签名哩。"
  "是吗?阿仙在这里可一句也没说。我真不知道。"
  "一到休息日,他就脱下铁路站长制服,穿着蓝色工作服,从早到晚站在地下商店街征集签名。这件事,本来不宜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不过,大伯,你有你的考虑,不要抱怨我的父亲。对不起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呀,没什么……实在不敢当,科长。"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乙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片刻,秀男说:"大伯,我从心底感谢你。"
  "别这么说,我不好意思。"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正是因为大伯不论雨天雪天都站在幌舞车站的站台上接送我们上学放学,我才能一直坚持努力学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你鼓舞了我……"
  "是因为这样你才考上北海道大学吗?还有参加高级职员的考试……"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不单单我一个人,到东京的那些人也都说忘不了大伯。"
  "哦……是吗?这可受不了。"
  放下电话,乙松觉得筋疲力尽。
  仿佛半个世纪的时间重量一下子压在他肩膀上,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既不像站着也没有坐下来。
  午后又开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几乎把整个矸石山的黑影覆盖起来。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乙松一阵耳鸣,仿佛听见火车碾压铁轨的声响。他双手抱住白头.发剃光的脑袋。
  他突然听见有人敲打售票窗的玻璃,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梳辫子的女高中生正从身上的华达呢大衣上掸落雪花。
  "你好,站长。"
  她恭恭敬敬地低头致意。乙松觉得她的举止动作有点熟悉,觉得大概是昨天晚上那.个女孩子的姐姐来取忘在候车室里的东西,心情立刻开朗起来。
  "唉,你是大姐姐吗?"
  "你看出来了?"少女用戴着连指手套的双手捂着脸颊,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笑起来。
  "那当然罗,声音、长相一模一样。"
  "昨天很对不起你,站长。"
  "没什么,是我让她在这儿玩的。进来吧,那儿风大。"
  姑娘走进候车室,好奇地四处观看,对粗大的屋顶横梁、古老的彩色玻璃都发出感叹的声音。乙松看着她的侧面,觉得异常美丽耀眼。
  "正月里大家一起回来探亲的吧?"
  "是呀。"姑娘把长及腰间的辫子像绳子一样地一甩,回头看着乙松。
  这时,乙松终于猜出来了:"你们是圆妙寺的良枝的孩子吧?"
  "嗯……"姑娘略一犹豫,又立刻咯咯咯笑起来:"像吗?"
  "啊,和良枝高中生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一直琢磨着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这下子终于解开疙瘩了。你们母亲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啊,要说最可爱,还得数她,佐藤良枝,学习又好,还当过美寄高中的学生会会长哩。快,快进来,既然知道你是良枝的女儿,那就得吃一碗年糕小豆汤吧。"
  姑娘推开办公室的门,脱下大衣,整整齐齐叠起来,里面是带白色飘带的蓝色水兵式学生服,也不烤火。
  乙松惊讶地说:"哎呀,这服装不是和过去美寄高中的校服一模一样吗?只是现在变成了运动上衣。哈,你这个样子简直就是过去的佐藤良枝。"
  "北海道立的高中很多都还穿这样的校服。"
  当最后一座矿山还没有关闭的时候,候车室里经常挤满学生。乙松的眼前清晰浮现出当时的嘈杂景象。每天早晨大约都有三十个身穿金色纽扣制服的男生和水兵式服装的女生聚集在候车室里,发车之前,乙松点名,他的妻子经常把年糕小豆汤或者甜酒什么的送给学生们吃。
  "元旦做的,没吃完。你吃吧。"
  姑娘坐在门槛上,接过盛有年糕小豆汤的碗。
  "圆妙寺的和尚一下子来了三个这么可爱的孙女,这个正月一定过得很高兴。"
  姑娘抱着碗,暖和冻得冰冷的双手,回头看着里间,说:"屋子收拾得好干净啊。"
  "我天生爱干净,而且白天也是闲着,没事干。"
  乙松回答以后,突然觉得圆妙寺的和尚有点多嘴多舌,一个六十岁的老鳏夫的生活状况被别人这样观察,总是不好意思。
  姑娘抿着花瓣一样的漂亮嘴唇吃年糕小豆汤,还不时皱起显得聪明伶俐的眉头凝视着乙松。
  "怎么啦?没见过乡下的火车站站长吗?"乙松问。
  "不是,大叔身上的制服很帅。"
  "这个一吗?"乙松张开双排扣旧制服的袖子:"其实,我还有新制服,但还是觉得这个合身。"
  窗外,风开始吹刮雪片,发出呜呜的声音。
  "啊,外面起风了,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别着急。风刮着雪片飞扬起来。"
  乙松见姑娘没有回答,回头一看,只见她站在格架前面,兴致勃勃地看着乙松收藏的东西。
  "哇,蒸汽机车的雕刻金属板。"
  "哦,你喜欢这些东西吗?"
  "这些……得值三十万日圆,真了不起。连空心支垫都这么多。"
  "真没想到,你是火车迷吧?"
  "我是学校里的铁道爱好会的会员哩。女的就我一个。"
  "哦,这可是罕见。"
  乙松很高兴。城市里的少年铁路爱好迷每年也会有一两个人到这个车站来。对于乙松来说,向他们介绍旧国营铁路的优良传统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一谈到铁路,乙松总是滔滔不绝,大家说得投机,于是有时也会留他们住一宿。不过,这些少年从来没有第二次来访,因为只有一辆内燃机车来回往返的地方支线毕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乙松心情激动地向姑娘介绍自己收藏的东西:搪瓷的车牌、机车的金属板、拆卸下来的各种零件、旧火车票、路签、在其他车站已经不再使用的日期打印机。
  "你要是喜欢的话,随便什么都可以拿去,反正……"
  乙松没有往下说,本来想说"反正开春就要废除这条线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我没钱……"
  "什么钱不钱呀?我不要。别客气,拿去吧。"
  "真的什么都可以拿吗?蒸汽机车的雕刻金属板也可以吗?"
  "噢,没关系。我也受到你爷爷的关照。我还是圆妙寺的施主哩。"
  姑娘吃完年糕小豆汤,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拿着碗走进厨房。
  "不用了,搁在那儿,你别管了。"
  姑娘在昏暗的厨房里开始洗碗,穿着水兵式学生服的后背犹如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大叔,还有什么有意思的,说给我听听。"
  乙松心想圆妙寺的和尚怎么连一个电话也不打来。不过,仔细一想,也许这正是和尚良苦用心,如果他的女孩子不来,说不定自己大白天就开始喝酒,一直睡到傍晚那一趟车进站哩。乙松突然意识到,莫不是仙次也是和和尚合伙一起来安慰自己的吗?
  那一天,幌舞下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暴风雪。陈旧的车站大楼无声无息地掩埋在洁白的大雪里。
  姑娘不爱说话,但看得出来,老站长讲述的往事使她深受感动。乙松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竟然对一个姑娘倾诉自己半个世纪的酸甜苦辣。
  在他身穿旧铁路制服的胸怀深处,沉淀着充满机车油烟味和煤渣触觉的深厚记忆。每讲述一件往事,他的心情就轻松一些。
  由于驻日美军的大量需要而刺激煤炭业畸形发展的时期;煤矿发生事故,车站大厅里摆满尸体的惨状;政府出动防暴警察干预劳资纠纷;如同一盏盏灯光熄灭一样,一座座关闭的矿山……
  姑娘问乙松什么事最使他痛苦不堪,乙松没有讲述女儿之死。因为他觉得这是私事。对于乙松来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无疑是女儿的夭折,其次就是妻子的死别。然而作为一个铁路人,最让他悲哀的莫过于每年从这个站台上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进城工作。
  "那些孩子,比你还小两三岁,哭着离开村子。这种时候,我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流泪,只能硬着心肠,装出一副笑脸,拍拍他们的肩膀,其实心里非常难受。火车开动以后,我站在站台顶头,向他们敬礼,一直到看不见火车的影子,听不见汽笛的声音。"
  那个时候,仙次是司机。那些进城集体就业的年轻人就是乘坐他驾驶的火车离去的,而他一直不停地鸣笛。
  铁路人无论在多么悲伤的时候,都只.是用汽笛代替眼泪,用手旗代替拳头,用呼喊信号的低沉声音代替粗野的吼叫。这就是铁路人的艰辛痛苦。
  "哎呀,一谈起这些事就没完没了。末班车快进站了,等我干完活以后,送你回去。来,把这个穿上,别感冒了。"
  乙松把棉袄披在姑娘身上,然后走进办公室,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把帽带卡在下巴上,提着号子灯走出车站大楼。这时,挂钟敲响,已是晚上七点。
  乙松站在站台的前端,只见一个光圈从隧道冲破大雪的帷幕逼近而来,紧接着出现或武的DD一五型除雪车。
  当乙松看到牵引着内燃机车的除雪车掀起积雪驶进来的时候,从心底感到过意不去。
  他右手举起号子灯,左手笔直地指着铁轨方向,发出低沉的"进站"的呼喊声。
  年轻的司机和熟悉的除雪车操作员从车上下来。
  "啊,阿道,今天辛苦了。进来吸支烟,吃碗年糕小豆汤吧。"
  "谢谢你。不了,回头还要去干线除雪哩。借厕所用一下……啊,这是机车组的大伙儿送给你的。"操作员把一个漂亮的水果篮递给乙松。
  "怎么回事?离退休还有三个月哩,送这东西太早了点吧?"
  "不是那个意思,是让你供在佛龛上的。"
  两个乘务员摇晃着身子朝厕所跑去。
  乙松送走除雪车以后,提着水果篮回到车站大楼。虽然那两个乘务员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明白机车组给他送水果的用意。那些老职员依然记着雪子的忌日。如同交接路签一样自然,乙松接过水果,又一次默默地接受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乙松站在剪票口旁边,摘下积满雪片的站长帽,对着车轮声音逐渐远去的黑暗的方向深深低头致谢。
  乙松心想这一篮水果自己吃不了,不如送姑娘回去的时候顺便送给圆妙寺作供品。
  "喂,小姑娘,咱们走吧。把那个蒸汽机车的金属板拿去。对了,别忘了娃娃玩具。"
  乙松一边说一边推开热气腾腾的办公室的门,不由得惊愕地停住脚步。他仿佛看见自己妻子的身影……不,不对,但是,身穿红棉外褂端端正正坐在房间里的姑娘的背影俨然如同妻子生前的模样。
  "你怎么啦?大叔。来,吃饭吧。"
  "嗯?好哇,你做的呀?"
  "我随便就打开你的冰箱,对不起。"
  "没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这都是你做的吗?"
  小小的炕桌上摆着两份鱼干、煎鸡蛋和煮青菜。
  "我用这个行吗?"姑娘笑嘻嘻地拿碗盛饭,然后拿起筷子。
  "这是老伴以前用过的,你不在意的话……不过,真没想到,你还能做一手好饭哩。"
  "要是用电饭锅,费点时间,所以我直接在锅里焖饭。米泡的时间不够,大概半生不熟吧。"
  "都是一些剩下的东西,你还能做一顿这么好吃的菜,手艺真不错,好像变魔术一样,太好了。"
  "我想嫁给铁路上的人,不这么麻利不行吧……"
  "嗯,完全合格。"
  乙松喝一口酱汤,不由得感到惊讶,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和妻子做的酱汤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吃吧?"
  "嗯……啊,姑娘,我觉得心里难受……"
  "怎么啦?"
  要是雪子活着的话,她也会这样给自己做酱汤的吧。那味道是从她妈妈那里学来的。每天送走末班车以后,都会有这样温馨的饭菜在等待着自己。
  乙松放下筷子,双膝闭拢,说道:"姑娘,现在我很幸福。因为我的倔强脾气,结果孩子和妻子都死了。但是大伙儿都待我很好,我真的很幸福。"
  "真的吗?"
  "啊,真的。我现在觉得死而瞑目了。"
  这时,电话铃响。乙松趿拉着拖鞋到办公室接电话。
  "喂……噢,是和尚啊。新年好。姑娘一直在这儿哩,这孩子真可爱,还给我做晚饭……"
  听得出来,圆妙寺的和尚并没有对这么晚还没回家的孙女表示担心,两个人牛唇不对马嘴地寒暄几句以后,和尚和他商量今年的佛事怎么办的问题。
  放下电话,乙松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姑娘的心情都没有。和尚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乙松,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今年良枝她们一个也没回来啊。"
  乙松拿起桌子上的赛璐珞娃娃玩具,手指搓弄着淡黄色的带花边的衣裳。
  "你在那儿有什么事吗?"
  售票口的玻璃上映现出姑娘低着脑袋的身影。
  "……你为什么撒谎?"
  一阵声响,从冰冻的玻璃窗上落下积雪。
  "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所以……对不起。"
  "有什么可害怕的?世上哪有怕自己女儿的父亲?"
  "对不起,爸爸。"
  "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让我看女儿成长的过程吗?傍晚的时候背着学生背包出现在我面前,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到半夜变成一个稍微长大的姐姐,而现在又穿着美寄高中的校服……你是让爸爸看到女儿十七年成长的过程吧?"
  姑娘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纷纷飘落的雪花。
  "可是,爸爸,你根本就没过上好日子啊。我死得那么早,从来就没有孝顺过你。所以……"
  乙松把赛璐珞娃娃玩具抱在怀里。
  "我想起来了,你爱哭,我特地给你买了这个娃娃玩具。你死去的时候,妈妈把它放在你的棺材里。"
  "嗯,我一直很珍惜它。爸爸从美寄给我买的,妈妈又给它织了一件带花边的衣裳。"
  "你知道吗……你死去的那一天,爸爸照样在站台上扫雪,而且就在这张桌子上记工作日志,我写的是'今天一切正常'。"
  "因为爸爸是铁路人,只好这样吧。其实,我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乙松把椅子转个方向对着姑娘。雪子缩着肩膀,露出凄凉的笑容。
  "雪子,你吃饭……吃饭吧,然后洗个澡,和爸爸一起睡觉……啊。"
  乙松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写着"今天一切正常"。
  半夜时分,雪停了。一轮皓亮的满月悬挂在幌舞的矸石山的上空。
  "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幌舞线这个样子,满员。"
  年轻的司机提着列车长皮包在站台上边走边看基哈12型车厢里的乘客。
  "工作四十五年的老站长死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葬礼当然和大人物的逝世不一样罗。"
  "可是,乙松……不,幌舞站的站长,死得其所啊。我也愿意像他那个样子。你瞧,就是倒在站台尽头的雪堆里,手里紧紧握着手旗,嘴里还含着口哨。"
  "行了,别谈这个了。"
  仙次站在站台的尽头,踩着地上的积雪,然后才坐进驾驶室。他和乙松一起度过寂寞的正月以后回到美寄的第二天早晨,乙松就倒在这儿的雪堆里。第一趟除雪车到达的时候,发现前倾着身体趴在雪堆上的他的遗体。
  "那天晚上你也过来了吧?"
  "是呀,和机车组的道雄一起开除雪车来的。"
  "你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啊。看上去挺好的,不过,要是早检查身体就好了……哦,对了,这么说……"
  "怎么啦?"
  "想起来了,我和道雄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我突然想给我的女朋友打个电话,往办公室一瞧,看见里面已经摆好饭菜,而且是两个人吃的……"
  "你说是两个人吃的吗?"
  "是啊,我觉得害怕。乙松不可能和别人一起吃饭啊……"
  "也不是不可能,也许来了什么客人,没什么可奇怪的。"
  "不是,不是。他妻子活着的时候,我在他家吃过好几次饭。那一天我看见他妻子原先用的碗摆在那儿,而且他妻子穿的红棉坎肩还放在坐垫上哩。我只是瞟了一眼,吓得我毛骨悚然。"
  "你简直是神经质。他说过村里的孩子经常来玩的。"
  "是死神来接他走的吧?"
  "你胡说什么?!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哪有什么死神?乙松有点老糊涂了,老婆死了,这条线路要废除,他就要退休……这一连串的事情,轮到谁的头上都会这样。"
  "嗯,刚才圆妙寺的和尚也说,乙松这一阵子有点不正常。"
  仙次环视四周的山峦,雪霁的天空如油彩描绘般的湛蓝,与基哈内燃机车的红色十分和谐。
  "他是无苦而终啊,在站台上准备迎接火车进站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发作,一下子就过去了——喂,换人,我来开车。我要送乙松走。"
  "嗯?老大要亲自开车吗?"
  "不用担心,我开了十年的蒸汽机车,又开了十年的基哈,这一手本事比你们强。让开!我来。"
  仙次推开年轻的司机,自己坐进基哈12型机车的狭窄的驾驶室。
  "大家要是知道我在开车,心里都害怕。把遮挡布放下来!——喂,乙松上车了吗?"
  车厢里挤满身穿制服的铁路员工,盖着彩锦的乙松的棺木放在车厢过道上。
  "上车了。用基哈12送乙松去美寄的火葬场,这是一个好主意,具有戏剧性,而且也是一种佛事。不过,从明天开始三个月,我还要继续开这趟空荡荡的火车。"
  "从今天晚上起,阿道就担任幌舞的代站长住在这儿。"
  "哎哟,想起来就害怕。
  仙次打开列车长皮包,从里面拿出乙松的遗物,把乙松用过的白手套戴在手上,把乙松用过的帽檐歪斜的深蓝色国营铁路制帽戴在头上,帽带紧紧卡在下巴上。一股带着油气的男人气味冲鼻而来,使他精神振奋。
  "出发!前进!"仙次从心底喊出开车的信号。
  他的手指指着前方的臂板信号机,一束晃跟的午后阳光射进眼睛。
  车站大楼前面并排的手动转辙器、道钉固定的枕木、铁轨生锈的货场、一成不变的幌舞景色……开始一点点地后退。
  仙次感受着驾驶老旧的内燃机车的感觉,回想起自己与乙松一起和这些钢铁家伙打交道的日日夜夜……
  "乙松,好好看看,咱们俩一起把这破车送上西天。"
  "老大,别这么伤感。"
  司机站在副手位置上抽吸一下鼻子。
  不论世道怎么变化,我们都是铁路人,不停地呜呜鸣笛,挥动着钢铁的手臂向前奔跑,所以我们不能像别人那样哭泣。仙次紧紧咬着嘴唇。
  火车一驶进隧道,车轮强大的轰鸣声震
  耳欲聋。
  "老大,基哈的声音很强劲啊。新干线的汽笛、北斗星的汽笛都非常好听,但是基哈的汽笛听起来催人泪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基哈的汽笛就想落泪!"
  "你还差远了。听汽笛就落泪,这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铁路人!"
  每当泪水快要盈溢的时候,仙次就挺直腰肢,使劲踩踏基哈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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